2015年11月9日 星期一

長征

◎黃俐雅(人本基金會南部辦公室副主任)
長征︱長征是一場向內(心靈)的旅程,它所需的勇氣不遜於向外(探索未知世界)的旅程,可能更多。長征意指這趟旅程相當的長:不是到街角買個牛奶般的路程,而是需要堅強的性格、好奇心、冒險意識,以及願意堅持下去的意志。
︱取自《哭泣的小王子》書序


中部有球隊教練性侵多位校隊球員,球員跟年輕教練反應,對方說他無能為力,原來年輕教練也是受害者。多數家長選擇「算了」,家長的心情是:已經投資時間金錢了,能半途而廢嗎?舉發後孩子怎麼面對村里親友?得罪教練的話沒出賽積分怎麼申請學校?轉學吧?到哪裡都是跟教練認識的人,不是朋友就是學長弟或師生關係,而且教練有黑道兄弟,誰站出來就有莫名消失的壓力。

我們曾要求體育司重視這連環的結構性暴力,心裡掛念的是那群沒陪到的孩子:他們會有多久的暗夜哭泣?有機會知道教練的行為不是他們的錯嗎?知道有人譴責這樣的暴行嗎?信賴的教練傷害他們、感情好的年輕教練無能為力、該保護他們的父母竟也說算了,這麼殘酷的打擊有多大啊?年幼的孩子還有漫漫人生路哪!當大人都說算了,孩子怎麼辦?多想跟他們說身體只是為我們所用的工具,生命的詮釋權由自己的思考決定!

九年多前南部有球隊發生了一樣的事,受害者年齡含括各年級,很多是達多年數十次或上百次的受害。不同的是有位爸爸不想這樣「算了」,其他有公務人員 、警察 、民意代表身分的家長並不追究,他們在乎面子與官司對生活的影響,學校未依性平法啟動機制,孤掌難鳴的爸爸只得接納多數共識下的解決方案︱讓球隊解散。

爸爸讓孩子轉學,他陪伴孩子像一般學生生活著。他閱讀並研究受害者可能的行為影響,他所有的努力是讓孩子長大後不要有人格偏差,自己卻持續被自責啃蝕,也因恐慌與憂鬱而求助精神科。

爸爸追蹤到教練在其他國小兼職,他擔心有其他受害者,九年來他能為孩子做的都做了,他收集所有他找得到的校園性侵案剪報,師對生的;男對男、男對女、女對男,他讓兒子知道世上有跟他同樣遭遇的人,不是只有他,更不是小孩的錯。 在孩子十八歲前他讓孩子做決定,為自己討公道或放下? 無論作何選擇他都尊重與支持,孩子選擇提告。

爸爸從多年的剪報中早已認識人本,所以來電尋求協助,南部辦公室主任張萍驚覺事態嚴重,主動約訪爸爸。她被桌上的一疊簡報震撼到,甚至對爸爸的法律專業好奇,原來他有空就去法院服務處研究相關法條,研究各種書狀後自己寫訴狀,甚至追蹤並列表九年前受害求員的去處。多年來吸納的痛苦如同醞釀得飽滿的能量,一但啟動究責與自我救贖,一股力道瞬間衝出勢不可擋。

我們義務協助打這場戰,跟他們說明民事求償期已過,也沒把握其他受害者願意出來,父子都說尊重其他人的選擇(註),任何賠償已經沒有意義,但他們要為自己打一場仗,也希望別再有其他球員受害。

司法偵查前,我先去他們家幫忙心理建設:知道的、不確定的、忘記的,都實話實說,別讓對方問的問題干擾情緒,他們不是不信任我們,是為了讓我們協助他釐清事實。他跟爸爸坐上我的車時,我把準備好的如何合理看待性侵的文章給他,他說他自己看過很多這類的,他知道怎麼看待這件事,但他還是很快看過。

抵達警局後,小孩不讓爸爸陪同偵查,問案前的空檔,我想找話題跟孩子聊, 他自在的斜躺在沙發上看他帶去的書,偶而滑手機,我只好靜靜的坐在一旁。問案時,他有時神色自若的回應,有時雙手指頭扭轉著,或用力揉自己的大腿,曾經一度蜷縮著身軀;身體透露出他的崩潰,我猶豫著要搭他的肩或握他的手嗎?也考慮是否提出問訊暫停?他回應的話從嘴巴一句句順利吐出,讓我對他有信心,也撐住我不去做不必要的干擾。他在紙上畫出受害的幾個場所的環境圖時,回憶的痛苦與塵封的情緒,一度讓畫筆顫抖,但他調整呼吸後總能繼續。

去刑事庭時爸爸跟著法官、書記官、律師一起步入談話室,小孩伸手一擋, 把他手上的書交給爸爸指著外面說:「你幫我拿,轉角那裡有桌椅,你在那裡等我。」原來他到現場就先用眼光勘查地形了,爸爸無奈又不甘的往外走。爸爸唯恐他少知道孩子的什麼,就少分擔了孩子的痛苦,我原以為孩子不讓爸爸出庭,是擔心爸爸激動跑去找對方,或他想保有隱私以免父子間有些尷尬,我問了孩子,他說不想爸爸聽一次就傷心一次,爸爸年紀大了不該有太強的情緒波動。

離開法院準備回家時,法扶律師曾問孩子平常都看什麼書?因為他說出口的辭彙很有深度,他笑笑說看自己想看的。我看到的是他在痛苦淬鍊下的獨立與智慧,他讓自己從噩夢中突圍而出,我見識到人可以不是個被動的受害者!人可以主動改變生命的航向,我對眼前這個生命有欣賞,也尊敬他背後那位以心用情並力挽狂瀾的父親,看著看著竟感佩到眼角泛著淚光,此時我覺得說或做甚麼都顯多餘了,雖然有擁抱他們的念頭。



註:事實上,當年的受害學生有多人出庭作證自己的遭遇。

(本文刊登於人本教育札記316期)